贵州莫与俦《庄蹻考》(其子莫友芝刻《先文贞公诗文集》,此篇在卷一)征引淹博,论据允当。所持两点,足为不刊之说:一、考订庄蹻是楚顷襄王时人;肯定《后汉书》文,以《史记》《汉书》“威王时”说为非。二、论证庄蹻系溯江水,经鄨邑,西入夜郎;肯定《史记》文,以《后汉书》与《常志》溯沅水,牂牁系船之说为非。惟于庄蹻如何自鄨进入夜郎与滇池部分,未能论述。兹撮举其精辟处,并为补充说明如下:
杜佑《通典》卷一百八十七,已驳《史》《汉》“威王时”说,谓:“恐《史记》谬误,班生因习便书。范晔所记,详考,为正。”莫氏谓:“《汉书》注引《华阳国志》亦云‘顷襄王时’。今本仍作‘威王’,则亦误本也。”又引《荀子·议兵篇》《商子·弱民篇》《韩诗外传》四、《史记·礼书》,皆有“唐昧死,庄蹻起而楚分”之文。谓《史记·六国表》及《楚世家》并言唐昧死于楚怀王二十八年,即周赧王十四年。其后三年,顷襄王立。足知庄蹻为顷襄王时人。今按:顾观光《华阳国志》校勘记亦辨作“威王”之非,谓:“《史记正义》,《艺文类聚》七十一,《北堂书钞》百三十八,《太平御览》百六十六,又七百七十一,并引作顷襄王,必《华阳国志》古本如此,后人依《史》《汉》改耳。”盖汉、魏、六朝、隋唐书籍,手相传钞者各数百千年,每多有转据他书改所钞书之失。即宋代刻本,亦多字谬,后世翻刻,改得其正者有之,反改从谬者亦不少。庄蹻事初传自《史记》,马迁用西南人传说,误为威王时人。班固遵之,谯周纠之。常璩多取周说,范晔多取常文,三家皆作“顷襄王”,宋刻尊重正史,于《史》《汉》不改,于《常志》则用《史》《汉》改之也。杜、莫、顾三人考订之功,渐臻致密,同为不朽矣。
既定庄蹻是顷襄王时入滇,则所取道为溯江溯沅,易辨识矣。兹先辨识顷襄王时,秦楚争夺巴东盐泉之形势。
按《史记》,秦灭巴、蜀,在周慎靓王五年。(公元前316,即楚怀王十三年)楚亦乘之,尽取巴东盐泉,包括枳以下沿江各邑。时蜀、汉中、巴西地区无盐,仰给于楚。楚得藉为控制。故秦屡出大军争夺之。周赧王七年(前308),秦大举浮江伐楚,取巴黔中。楚人犹坚守枳以东临江、朐䏰、巫山诸盐泉。巫盐为全楚所仰,守之最固,为扞关于瞿唐峡口。秦不能拔也,乃自巫之东面攻之。赧王十四年(前301,即楚怀王二十八年)秦合韩、魏、齐联军,败楚将唐昧于重丘。庄蹻此时起为大盗,据地自擅。故《商君书》云:“唐蔑死于垂沙,庄蹻起,楚分为五。”(《荀子》云:“楚兵殆于垂沙,唐蔑死,庄蹻起,楚为三四”蔑即《史记》之唐昧;垂沙即重丘也,楚于是衰弱。其明年,秦取襄城。又明年,怀王入朝于秦,遂不反。又明年,顷襄王立,秦取楚十六城。至顷襄王十九年(前280),秦取楚汉北及上庸地。其明年,“秦拔鄢、西陵。”又明年(前278),秦“拔郢,烧夷陵。”顷襄王兵散,“王亡走陈。”(并《六国表》文。夷陵入秦,巫虽为楚守,盐道断,楚人惶乱,故楚兵散走。故苏代曰“楚得枳而亡”也。其明年(前277),秦蜀郡太守张若遂取巫及江南地,为黔中郡。(《六国表》云“秦拔我巫、黔中”。)别以鄢、郢地为南郡。白起以拔鄢郢功封武安君,楚国已亡矣。顷襄王只身亡走于陈,乃忽能于其次年“收东地兵,得十余万,复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,距秦”(《楚世家》文)者,盖庄蹻等五分割据之民间武力,不甘服秦,且苦秦之扼其盐食,故求得楚王于陈而共拥戴之,合力以夺沿江产盐之地以反控秦。十五邑人民咸响应之。故《六国表》曰:“秦所拔我江南反秦。”谓上文黔中郡地为江南也。是故顷襄王仅失巴东盐泉一年,又复得之。于时,秦方东争三晋,楚得复国。张若亦无力再争巴东。张若后,李冰为蜀守,迫于自开盐井以求盐矣。
按此情势推之,《史记》言“庄蹻将兵,循江上略巴、蜀、黔中以西”之时间,当在顷襄王二十三年以后,或即是二十四年时。此时楚乘锐图取巴蜀,以固盐泉后方;拓展行盐之地,因以盐利控制其人民,故使庄蹻率军溯江西进。环军似已占有江州,由于秦人固守上游诸要隘,不能攻下,故转向夜郎。盖亦闻“夜郎有精兵十万”,欲因行盐之利以诱结之,与同取蜀。此其道自必出于溯江,而断不可能出于溯沅为甚明矣。
疑蹻已曾攻取江州(今重庆)者,“略地”即必攻城。循江自巴东向西略地,既已得枳,必当首攻江州。再,《楚世家》考烈王元年(前262)“纳州于秦以平。是时楚益弱”。此州字,《集解》用徐广说,定为南郡州陵。考州陵故城在今湖北监利县东。楚复国后,仍都郢,州陵在其东南,不可能纳于秦。此外地连秦界而名为州者,只江州一地,是取四面环水之义,得单称为州。疑考烈王所献于秦之州即江州,是庄蹻所略取也。然江州山城险固,非戈矛所能取;地绾巴、蜀两郡水运枢纽,秦人亦必不轻易放失。蹻似未克攻占其县城,或只占有城外东南沿江之地,
抚有其民,别立县于“江关”(今江北唐家沱)或“畜沮”(今广阳坝)处,单称为州。恃给盐无乏以固其民心,秦亦不能并之。至此时乃纳与秦平,事理有可能也。若然,则庄蹻之舟未曾过江州,其赴夜郎,则必转由枳,溯乌江(涪陵河)以至鄨邑。故遵义人传庄蹻遗迹为多,甚至有指鄨北娄山关外之夜郎坝为古夜郎国者(如郑珍《遵义府志》)。
自枳(今涪陵县)溯乌江,至武隆之白马坝,转溯芙蓉江,至涪口(一作浩口,在贵州道真与四川武隆界上)登陆,四百里至鄨,路颇平易。鄨为楚国旧邑,黔中各民族市易中心。蜀王开明氏即自此邑逃罪入蜀,为兴水利而夺蜀国者也(说详《蜀志》2章)周慎靓王七年,秦“伐楚,取商于之地为黔中郡”,亦即从鄨进军(说在《蜀志》5章)。汉武帝初置犍为郡,亦以鄨为郡治。可知鄨在周秦汉世,历为南中剧邑。(可能原是殷周间民族部落之都邑。由受楚国商业影响,役属于楚。故称楚国“商于之地”。后遂灭于楚,为楚之一县。)庄蹻随于江州,故更绕至鄨,欲从后方袭取江州。因屡阻于江水,不得入蜀,乃往夜郎求助也。
蹻本亦如柳跖,组合武装,为大盗于官府力所难及之地。其道颇得当时受压迫者之支持,故能存在于山野居民之间,为官府贵族所憎而莫如之何。兹更挟巴东盐利以诱结地方民族首领,故能久滞南夷不败。可以设想:当其自枳向鄨时,载有大量食盐以为招诱资本。故各地方民族首领,皆乐于与之结纳,支持其军食。由是得滞留南夷中甚久。其盐,系自芙蓉江之涪口(浩口)转陆,由其军士负运至鄨储存。蹻亦曾从夜郎坝、巴符关、江阳、新乐(并详《江阳郡》各注)、南广等处攻向蜀地,皆扼于大江,未能得逞。最后乃自平夷转入夜郎,至于滇池,“以兵威定属楚”。未能入蜀,只以收抚诸部落为楚属地归报。“会秦击夺楚巴、黔中郡,道塞不通”。此所谓“秦击夺楚巴、黔中郡”。明非楚顷襄王复国以前事。楚国初不置郡,秦夺其地置南郡、黔中郡后,楚既收复亦因而置巫郡与黔中郡。庄蹻从巫、黔中来,此时道塞,故不能复还。设如《范史》云溯沅水来,则当时秦尚未灭楚,夜郎与且兰为同姓,素通往来如一国,地不属秦,环自可以仍从且兰沅水还楚,何得为道闭哉?
楚自顷襄王二十三年复国于郢,又十三年(前263)顷襄王卒,考烈王立。考烈王元年,“秦取我州。黄歇为相,于时楚尚能救赵,灭鲁。然郢之凌逼于秦已甚,故考烈王十年,徙都钜阳。二十二年,又东徙寿春。二十五年考烈王死,楚幽王立,楚益不振。幽王立十年死(前228)。王负刍立五年,灭于秦。史迁谓“秦击夺楚巴、黔中”之时间,盖即考烈王元年“秦取我州”后不久。秦既全有江州,击夺江路郡县与黔中郡更易。春申君(黄歇)为政,恶蹻,不惜弃之。加以秦势张甚,三晋危殆,楚之郢都已不可守,况巫山以外之江南地乎?其为秦所夺占,势之必然也。
今设庄蹻助楚襄复国时,年三十,又十五年至考烈王元年,为四十五,正是年富力强,敢于远征时间。道塞不返遂王滇池时,已当近五十岁。其死,不能出考烈王之世。秦之亡(前207),非断所能见。《史记》谓“十余岁秦灭”者,谓秦于南夷“尝頞略通五尺道,诸此国颇置吏焉”之后十余年而秦亡,非谓庄蹻王滇后十余年也。
(本文载于《华阳国志校补图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7年)
暂无评论内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