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维衍:古夜郎三题

夜郎是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建立的一个古国。它因“自大”而久为人们所熟悉,但知道其历史面貌的却并不多。古夜郎的政治中心在哪里?它的疆域范围有多大?它是由今天哪个民族的祖先组成的?这些都还是个“谜”。诚然,有关古夜郎的历史文献短缺不足,考古文物又没有相应的发现,这使研究增添了困难。人们只能从现存的资料中去探求古夜郎的轮廓。本文论证三个问题,即:一,古夜郎的政治中心;二,古夜郎的疆域范围;三,古夜郎的民族构成。

一、古夜郎的政治中心

夜郎首见于《史记》,在司马迁之前,并不著之于历史文献,但它立国的时间是较早的。大概在战国中期,夜郎已发展成为西南地区的一个大国。楚顷襄王二十二年(公元前二七七年),楚将庄豪沿着沅水溯流而上,克降且兰、夜郎,并深入到滇池周围【《后汉书·西南夷传》、《文献通考》卷三二九《辨庄考》。《史记》《汉书》作楚威王时庄(蹻),不从。】。这时正值秦国夺取了楚的巴、黔中地区,庄豪的归路被切断,于是“以其众王滇,变服,从其俗,以长之。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

秦始皇统一六国,开“五尺道”通西南夷,夜郎、滇等地区都驻有秦的官吏。秦亡,夜郎仍雄据一方,与内地朝廷的关系暂告中断。

汉建元六年(公元前一三五年),唐蒙出使南越,在那里尝到了四川特产枸酱,大为惊讶,回到长安询问商人,得知蜀地有道经夜郎可达南越,于是上书汉武帝,提出了通夜郎以制南越的计划。汉武帝即派唐蒙为中郎将出符关(今四川合江县南)到达夜郎,见了夜郎侯多同,“约为置吏,使其子为令。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汉设立犍为郡,夜郎成了郡所属的一个县。汉平南越、且兰,“夜郎遂入朝,上以为夜郎王。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

夜郎立国前后约二百年;从汉设置夜郎县,晋增设夜郎郡,到南朝梁时郡县皆废,又有六百多年的历史。它的政治中心究竟在哪里?这个问题,历来就有不同的看法,主要有黔北、黔西两说。

黔北说开始于唐朝。武德三年(公元602年)西南地区称“牂柯蛮”的首领谢龙羽遣使到长安,表示愿意做唐的臣民。唐在谢龙羽的地方设置牂州,“授龙羽?州刺史,封夜郎郡公。”【《旧唐书·南蛮传》】既拜“夜郎郡公”,显然是认为谢氏地方为古夜郎所在地。据后人考证,唐牂州在贵州瓮安、黄平一带。但第二年,唐又在贵州凤冈、德江间设立夷州夜郎县【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、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一二一。】。贞观八年(公元630年),另在今湖南新晃县境设立夜郎县;贞观十六年,再在贵州正安、桐梓地区设立珍州夜郎郡夜郎县。牂州夜郎郡属羁縻性质,唐政府并没有在那里派驻流官,而是委任当地民族首领谢氏为世袭刺史,凤冈、德江间的夜郎县为时甚短,仅四年即废。湖南新晃的夜郎县在开元二十年(公元七三二年)改名峨山【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、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一二二。一说天宝元年改名,见《元和郡县志》。】。正安、桐梓地区的珍州夜郎郡夜郎县维持到宋初,宋大观年间还曾一度复设。【《宋史·地理志》】

唐代前期多处设立夜郎县的事实,反映了一个问题,即自南朝梁以来,由于“蛮夷隔绝,莫详废置”【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一二一。】,汉晋古夜郎在哪里已不甚清楚,从黔北到湘西就有三个夜郎县;其中两个同时并存了一百年之久;最后只留下珍州夜郎。这一处夜郎存在时间最长,在唐代诗歌中又多出现,如李白:《流夜郎赠辛判官》:“我愁远谪夜郎去,何日金鸡放赦回”;《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》:“适遭云罗介,翻谪夜郎悲”【《李白全集》卷十一、卷十五(中华书局本)。】。人们无不以为这就是汉晋古夜郎了。即便是地志著作,也有这样认定的。

明罗洪先编《广舆图》,释今北盘江为古牂柯江,郑旻据此撰《牂柯江解》,对唐以来广为流传的黔北说提出了异议。郑旻指出:“高戎本古夜郎国……唐时因以播州之珍州为夜郎,后人止知珍州之为夜郎,不知古夜郎从高戎直接通瓯骆,地方数千里也。”【《古今图书集成·贵州》】郑旻所说的古夜郎范围指今四川高县以南和云南、贵州、广西三省接壤的地方,北盘江经其间。他的看法可以认为是黔西说的开始。到了清代,就有更多的学者主张黔西说,并且系统地论证了这个问题。

《大清一统志》遵义府古迹废夜郎县:“汉夜郎即故国,为牂柯水所出,在今贵州西界。唐初有三夜郎,一属夷州,寻省,在今龙泉县界;一为业州治,改名峨山,在今湖南沅州界;一即桐梓县。皆以牂柯郡地置,取汉故县为名耳!”

《大清一统志》的作者明确指出了汉、唐夜郎不是一地,汉夜郎在贵州西界,唐夜郎仅是取故名而已。这个说法显然比明郑旻又进了一步。

道光年间,贵州学人郑珍、莫友芝著《遵义府志》,有《牂柯十六县问答》专篇,对汉牂柯郡所统领的各县具体位置逐一加以论证,认为汉夜郎应在黔西的安顺,“安顺府地即汉夜郎县也。”郑珍、莫友芝在学术上颇有造诣,又是贵州当地人,他们的看法影响很大,为人们所重视。但郑、莫以后持唐黔北说的仍不乏其人,王先谦注《汉书·西南夷传》,依然把夜郎释在桐梓境;日人泷川资言会证《史记》,还采用清乾隆时姚范在黔北的说法。问题没有解决。

其实,在汉晋著作中,夜郎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模糊不清的。“夜郎者,临牂柯江。江广百余步,足以行船”“出番禺城下。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番禺即在今广州市,曾是南越的政治中心,唐蒙在那里尝到了四川的枸酱,知道这是从夜郎牂柯江传来的。因此,我们只要确定了牂柯江相当于今天的哪条水,古夜郎的方位也就不难弄清楚。

《汉书·地理志》:牂柯郡“夜郎,豚水,东至广郁”;“温水,东至广郁入郁”;郁林郡广郁县“首受夜郎豚水,东至四会入海。”《水经》:“温水,出牂柯夜郎县,东至郁林广郁县为郁水。”《注》:“郁水,即夜郎豚水也”;“豚水,东迳牂柯郡且兰县谓之牂柯水。”

这些记载告诉我们,豚水即牂柯水,与温水会合,又称郁水,东流入海,温水即今南盘江,牂柯江应该就是今天的西江及其上游的红水河、北盘江。因此,我们只能从西江上游的红水河、盘江一带去寻找古夜郎的位置。黔北说解释汉晋古夜郎在桐梓、正安地区,显然与上述记载不合。

但问题还不仅在于此。《史记》称唐蒙通夜郎,“乃以为犍为郡”,据《华阳国志》记载,犍为郡初设立时,治所在鄨县(今贵州遵义市),后来才迁至僰道(今四川宜宾市)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】。既然犍为郡是通夜郎后设置的,郡的驻地又在鄨县,按一般推理,可以解释鄨县为古夜郎的中心所在。何况唐蒙去夜郎是出符关,从今天的合江县南行,沿赤水河转入桐梓、遵义一线,经行的正是黔北地区。乍看夜郎似乎也有可能在黔北。

其实不然。通检《史记》这段文字,不难明了,犍为郡初设时在南夷地区统领二县一都尉,其中的一县即夜郎,是都尉驻地,与郡的驻地鄨县不在一处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牂柯郡有鄨县,又有夜郎县,鄨县与夜郎并非同地,不证自明。西晋末年以鄨县和平夷两县设平夷郡,又于南部的夜郎、谈指两县设立夜郎郡,可见夜郎还在鄨县的南面。鄨县在今遵义市,向无异说,夜郎的位置就只能在遵义市更往南的地方。我们可以满有把握地说,汉晋夜郎肯定不在黔北,唐以来广为流传的黔北说殊难成立。

那么,汉晋夜郎在黔西安顺境内的说法是否靠得住?看来也并不如此。种种史迹表明,古夜郎的中心最有可能在黔南,即今贵阳以南的惠水、长顺、罗甸、册亨地区,而不是在安顺、关岭一线。这里有必要先从当时的交通道路说起。

我们知道,汉晋时期内地通往贵州的道路主要有三条。一条是经湖南溯沅水而上,即楚将庄豪入滇走的一条。庄豪船至贵定、黄平一带改为陆行,经今贵阳、安顺渡北盘进入云南境内。又一条是从符县出符关南下,沿赤水河转经桐梓、遵义到贵阳,再往南可由红水河通岭南。这一条是“商路”,蜀地枸酱正是沿着这条道路传入南越的。唐蒙从商人那里得到的地理知识,走的就是这条路线。另一条是从今天四川宜宾出发,经云南东北部再转入贵州的安顺、贵阳。这条道路进入云南境内后山路险恶,秦时曾开凿“五尺道”,汉通夜郎后又“发巴蜀卒治道,自僰道指牂柯江。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元光六年(公元前129年)筑成,在南夷境内设置邮亭【《史记·将相年表》】,可称为“官道”。汉时往返西南夷,多经行此道。如果释夜郎在黔西的安顺、关岭一带,即处在这条路线上。这样便产生了问题。

元鼎五年(公元前112年)南越反叛,汉分兵四路由水道行军进击。其中的一路“因巴蜀罪人,发夜郎兵,下牂柯江,咸会番禺。”【《汉书·西南夷传》】南夷中的且兰君风闻汉发夜郎兵,害怕本国的丁壮被征,乘机叛乱。但汉还未及发夜郎兵而南越已破,“上便令征西南夷平之”【《汉书·武帝纪》】,且兰君被杀。史称且兰“隔滇道者”,就在庄豪入滇由水路转换陆行的地方,今贵定、黄平一带。汉平且兰设牂柯郡。夜郎本来还倚仗着南越的势力与汉对抗,看到南越已降,且兰反叛又遭破灭,于是只好到长安受封。很清楚,夜郎是在平南越、且兰后才真正降汉的,如果夜郎在安顺,也就是这次行军所必经,兵马指向,首当其冲。试想,怎么会出现先平且兰,再降夜郎的情况?

成帝河平年间,夜郎王兴与钩町王禹、漏卧侯俞互相举兵攻击,汉遣中大夫蜀郡张匡去夜郎劝和,夜郎王拒不听命。大将军王凤推荐金城司马陈立为牂柯太守,出益州赴任。陈立到牂柯,即谕告夜郎王兴,兴仍不予理会。于是陈立一面上告朝廷请诛夜郎王兴,一面“出行县”,亲自到夜郎王兴处责而杀之。陈立从益州去牂柯,走的便是出僰道的“官道”。如夜郎在安顺,势必又是陈立行旅所经。但陈立是先到牂柯故且兰,然后才“出行县”去夜郎的。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夜郎是否会在安顺?

上述二件事,表明了夜郎在安顺的可能性并不大。再从水陆地理条件看,《史记》称古夜郎临牂柯江,从夜郎可行船直趋番禺,汉平南越时还打算分一路由夜郎发兵从牂柯江下。可见,古夜郎是处在水路交通极为方便的地方。安顺、关岭地区虽然临近北盘江,南下也可通南越,但这一带的盘江,“两岸皆高山峻岭,不通舟楫”【(清)杨守敬:《水经注疏》卷三六。】,并不具备“足以行船”的条件,尤其是要在这里从事于大规模的水军行动,更难想象。据明人记载,盘江只是到了望谟、册亨、罗甸地区,“舟船始通”【《古今图书集成·贵州》】,汉代情况,也当相似。因此,就水陆条件论,释夜郎在黔南的惠水、长顺、罗甸地区比之在安顺、关岭为合适。

其次,《后汉书·郡国志》记载:牂柯郡“夜郎,出雄黄、雌黄。”这又为我们探求夜郎的位置提供了线索。在历代志书中记载贵州地区产雄黄、雌黄的只有黔南的册亨、望谟、罗甸、长顺一带。清田雯《黔书》下:“雄黄产安笼之这兴,迩于粤……黄有雌有雄,雄则皎,雌则黯。”这兴即在册亨。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贵州总部:“雄黄出安笼近西粤地。”明嘉靖《普安州志》:“雄黄出本州邻境广西安隆洞。”《寰宇通志》卷一一○广西泗城州:“出雄黄”。按明安隆洞在今广西隆林,册亨原来是属于安隆地方;今惠水、长顺、望谟、罗甸、册亨等地明时都属于广西泗城州管辖,清代才划归贵州。志书所记的雄黄产地就在这一带。汉代夜郎以产雄黄雌黄著名,直到元初,朝廷还命金竹地方(今长顺)贡“雄黄之精善者”【《元史·世祖纪》】。但在黔西、黔北地区,不见有任何产雄黄的记录。

尤为重要的是,我们在黔南地区还可以找到古夜郎王的遗孳。

《华阳国志》《后汉书》记载牂柯大姓有龙、傅、尹、董、谢等。这是受汉文化影响改用汉姓的当地少数民族首领。西汉末年,公孙述据三蜀,大姓“龙、傅、尹、董氏,与郡功曹谢暹保境为汉,乃遣使从番禺江奉贡。光武嘉之,并加褒赏。”【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、《后汉书·西南夷传》。】这里的诸大姓以龙氏为首,可见龙氏是郡内特有势力、最具影响的。这只有夜郎王族才可相当。同时,龙氏他们去内地奉贡,并不循沅水走经湖南北上的近道,而是远出番禺江,走的正是古夜郎通南越的牂柯江水路。龙氏与古夜郎的关系更见一斑。因此,我们有理由认为龙氏当是古夜郎王族;龙氏的居地就是古夜郎中心所在。

龙氏的后裔在宋元时仍很显要。宋乾德五年(公元九六七年),知西南夷南宁州藩落使龙彦瑫等去京师朝贡,“诏授彦瑫归德将军、南宁州刺史、蕃落使”。有宋一代,龙氏史不绝书,“西南诸藩”以龙氏为宗,“龙氏于诸姓为最大”,称“西南藩主”【《宋史·蛮夷传》】。

元至元十六年(公元1279年),两淮招讨使经历刘继昌招降西南诸蕃,“以龙方零为小龙番静蛮军安抚使,龙文求卧龙番南宁州安抚使,龙延三大龙番应天府安抚使……”立八番顺元蛮夷官。《招补总录》八番顺元诸蛮:“(至元)十六年三月,西南八番等国卧龙番主龙昌寿,大龙番主龙延三,小龙番主龙延万,武胜(盛)军番主程延随,遏蛮军番主龙罗笃,太平番主石延寿,永顺军番主洪延畅,静海军番主卢延陵皆来降。其部曲有龙文貌、龙章珍、黄延显、卢文锦、龙延细、延回、龙四海、龙肋法、龙才零、龙文球等,朝廷立八番宣慰司。”“诸番”中龙氏据多,仍以为首。

宋元龙氏以南宁州为中心,其地就在今惠水县南。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一二一定番州卧龙番长官司:“州南十五里,北至府城(贵阳)百里。宋置南宁州治此。”定番州是明万历年间以程番府改置的,即今惠水县的前身,但龙氏的势力远不止仅惠水县,今惠水、长顺、罗甸、紫云、望谟、册亨、安笼等县都曾在龙氏控制下。这一带地濒盘江、红水河,产雄黄、雌黄,无疑就是牂柯大姓龙氏的故地,古夜郎的中心。

道光《贵阳府志》卷八《土司》金竹金氏:“自谓夜郎竹王之冑也。竹王既灭,吴霸表封其三子为侯,以慰夷濮,其一子为金竹侯,世守其土,久之以金为氏。”清金竹土司,在明为金筑安抚司,元置金竹府,宋为南宁州地【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一二一】,即在今长顺西北的广顺。同书卷四《沿革》:“今人之言夜郎者,多寻两盘江所出之地为言,其实非也。今贞丰州及定番、册亨皆析泗城置,亦夜郎也。《汉书》牂柯太守陈业行县至夜郎同亭,又王莽改夜郎为同亭,今罗斛西北有虫亭,亦名同亭,盖其地也。”虫亭:“今罗斛西北一百二十里即是。”罗斛即今罗甸。清代贵州地区县以下聚落都称堡、寨、营、坊等,唯独罗斛地区广泛称“亭”,分亭六十四、屯三、村四【《贵阳府志》卷二八《疆里图记》】。这种“亭”的称谓,很可能是汉置邮亭的遗存。当然,汉在南夷置“亭”不仅指夜郎王地区,但夜郎王地区必设亭,陈立在且同亭召见夜郎王兴,王莽改夜郎为同亭即为明证【《黄氏江夏宗谱》有泗城黄氏迁至罗甸设亭分甲的说法,系后人追记,不可靠。见《布依族简史》。】。因此,《贵阳府志》这二段记载可以作为古夜郎在黔南的佐证。

这里还必须一提,即清黄宗羲著《今水经》,认为牂柯江就是乌泥江(今红水河)。但黄氏并不以北盘江为源,而是选择了蒙江。称牂柯江有两源,都出自程番府(惠水县),流经龙氏中心区域。《大清一统志》同此说。黄宗羲这样解释牂柯江,自当有所根据,或许黄氏也认为古夜郎在黔南,龙氏就是夜郎王的后裔。

以上种种,使我们有理由相信:古夜郎的政治中心应在黔南的惠水、长顺、罗甸、册亨地区,而不是在黔西的安顺、关岭、普安一带,更不是在黔北。

二、古夜郎的疆域范围

古夜郎极盛时期的疆域范围究竟有多大?这还不是已经清楚了的问题。有的认为汉平南夷设立牂柯郡,郡所统辖的十七县即是古夜郎的疆域范围;有的则认为古夜郎仅是黔西部分。两说差距很大,都没有真正反映古夜郎疆域的实际情况。

我们知道,牂柯郡是在元鼎六年(公元前111年)平且兰后设立的,在这之前,夜郎已是犍为郡属下的一个县。犍为郡设在建元六年(公元前135年),是唐蒙通夜郎后设立的。但《汉书·地理志》夜郎县列在牂柯郡境内,并不属于犍为郡。这样造成了错觉,使人以为牂柯郡范围就是古夜郎国。事实上西汉一代,犍为郡、牂柯郡所管辖的县时有分割变化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大体以平帝元始二年(公元2年)为断限,所记犍为郡、牂柯郡领的县是反映宣帝以后的情况,与汉武帝初设犍为郡、牂柯郡时并不一样。犍为郡初设立时包括了古夜郎的全部范围,但在设立牂柯郡时又划一部分属牂柯郡,以后又从牂柯郡划一部分属益州郡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】。元凤元年(公元前76年),“罢象郡,分属郁林、牂柯”【《汉书·昭帝纪》】,牂柯郡又增领了几个县。可见牂柯郡是几经分置割属的,不能简单地认为既然汉平南夷置牂柯郡,郡境应该就是古夜郎的范围。实际并不如此。至于说古夜郎仅是黔西部分,更是明显地缩小了古夜郎的范围,“大国”也就不成其为“大国”了!

下面我们对古夜郎的四方疆域作一番考察。

古夜郎的北面与汉王朝相接,在汉通夜郎设立犍为郡之前,汉的蜀郡、巴郡的南境即邻夜郎。《史记》称唐蒙去夜郎,“从巴属筰(符)关入。”符关本是巴夷的地方,秦属巴郡。汉元鼎二年(公元前115年)在那里设立符县(今四川合江县),其南界不过赤水,再往南就是“徼外”古夜郎的地方。

汉初设犍为郡时,郡的北部诸县从蜀郡、巴郡划入,“故世曰分巴割蜀,以成犍广。”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一《巴志》】郡的南部诸县,则是“开夜郎置”。北宋欧阳忞明确指出了这点。

“武帝开夜郎置犍为郡,因山立名,初治鄨县,其地盖在今沪南徽外,后徙治僰道,今戎州是也……始虽因平夜郎以置犍为,然郡之北部,亦大半本巴、蜀旧县,如南安、武阳、牛鞞、资中、江阳、僰道是也……夜郎盖于今珍、播等州。”【《舆地广记》卷二九】

犍为郡的驻地最初是在鄨县,元光五年(公元前130年)移治南广,孝昭元年(公元前八六年)因益州、牂柯二郡内二十九邑反叛,再迁至僰道【《汉书·西南夷传》】。僰道、江阳原来是蜀郡的南鄙。汉开夜郎后在僰道、江阳以南设置了南广、朱提、堂琅、存阝䣕、汉阳等县。南广就在今四川南广河上游筠连境,朱提即在今云南昭通,堂琅、存阝䣕在今会泽、宣威一带,汉阳在今威宁、水城间。这些地区唐时曾设有协州、曲州、郎州等。志书在追述这些州的建置沿革时,都说明本是夜郎的地方。

《元和郡县志》卷三二:

“协州,本夜郎国地,汉武帝开夜郎置犍为郡,今州即犍为之南广县也。”“曲州,本汉夜郎国地,武帝于此置朱提县,属犍为郡”,“北接协州”。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七九:

“协州,隋犍为郡之地,故夜郎侯国,唐武德元年开南中置。”“曲州,唐武德元年开南中置恭州,八年改为曲州……北接协州。”“郎州,汉夜郎地。唐武德元年开南中置南宁州,乃立味、同乐、升麻……(贞观)八年,改南宁为郎州……北接曲州。”

按:唐味县、同乐在今云南曲靖、陆良境。根据上述这些记载,我们可以推知,今四川宜宾市、泸州市以南,云南东北部和黔北地区都属于古夜郎的范围。

夜郎国的东境本是牂柯国且兰。春秋中牂柯已名闻内地,《管子·小匡篇》:“桓公曰:乘车之会三,兵车之会六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北至孤竹、山戎……南至于吴、越、巴、牂柯……。”夜郎强盛时且兰役属于夜郎,汉发夜郎兵征南越,且兰乘机叛乱,乱平后设牂柯郡,取故国名。

《水经》:“沅水出牂柯且兰县。”《注》:“无水出故且兰……东南入沅。”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:庄豪“泝沅水出且兰伐夜郎。”沅水的上游是清水江,无水的上游为舞阳河。故且兰应在这一带。古夜郎极盛时扩展到舞阳河流域,因此,直到唐初,还在今湖南新晃东北傍舞阳河设立夜郎县。这是历史的陈迹,为古夜郎东境所及。

今天的黔东北地区当时也在夜郎的疆域范围之内。《元和郡县志》卷三○思州思王县:“武德三年置,相传云汉时陈丘为牂柯太守,阻兵保据思邛水,汉将夜郎王(兵)数万破丘于此,安抚百姓,时人思慕,遂为县名。”唐思王县在今思南、印江境,唐初还保留着这样的传说,可见古夜郎在当地影响之大。与思南、印江相接境的凤冈、德江地区,唐贞观年间曾设立夷州夜郎县,显然跟这一带还广泛传闻着夜郎王的故事有关。古夜郎的东北境扩展到这里当是没有问题的。

黔东南地区是牂柯郡毋敛县的范围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牂柯郡毋敛县:“刚水,东至潭中入潭。”刚水即今都柳江,潭中属郁林郡,在今广西柳州市,潭水即今融江。刚水的上、中游地区属牂柯郡,应是古夜郎疆域的一部分。

古夜郎的政治中心在黔南地区,但它并没有更多地向南发展,南境只到达今广西的田林、南丹一带。这是因为受南越势力遏阻的缘故。南越“东西万余里,乃乘黄屋左蠹,称制,与中国侔”【《史记·南越传》】,国力较夜郎为胜,夜郎在名义上还役属于南越,虽然不能“臣使”它。

夜郎的西南与鉤町、漏卧为邻。鉤町在今云南广南,漏卧在今云南罗平。这二个小国汉时分别受封为“王”、“侯”,虽然曾是牂柯郡的属县,但不服役于夜郎。成帝时鉤町、漏卧与夜郎“举兵相攻”即为一证。故蜀汉建兴三年(公元225年)分牂柯郡设兴古郡,鉤町、漏卧即从牂柯分出属兴古。《史记·南越传》载赵佗“以兵威边,财物赂遗闽越、西瓯、骆”,“西至桐师”【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】,桐师即同并,在今云南弥勒境。鉤町、漏卧当是西瓯的一部分,南越势力西边到了这里。汉平南越,一度设有象郡,昭帝时“罢象郡,分属郁林、牂柯。”鈎町、漏卧当自象郡割入牂柯,尔后又从牂柯划属兴古。因此,夜郎古国的西南部分没有越过今罗平、广南一线。

夜郎的西界与滇国相接,极盛时到达今云南曲靖、陆良地区。《太平寰宇记》称郎州即是汉夜郎地,所领味县系汉旧县,同乐即汉同劳,这二个县就在曲靖、陆良附近,《水经注·温水篇》味县:“故滇国都”。可能是夜郎强大扩展到这里,滇才迁至滇池。这一带本来属于牂柯郡地方,元封二年(公元前109年)平滇,才割属益州郡。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】再往西就是滇国的范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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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我们大致勾画了古夜郎国极盛时期的疆域范围。它不仅据有今贵州全省,北和西北还包及川南、滇东北地区;南抵今广西田林、南丹一带,东面到了湖南新晃,西至今云南曲靖、陆良。这样幅员的古国在西南夷中可谓大矣;司马迁撰《西南夷传》称“夜郎最大”,属于叙首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三、古夜郎的民族构成

在古夜郎的广大地区内,究竟居住着哪些民族?夜郎王来自哪个族系?对此,学术界说法也很不一致。这里,不妨看看史籍是怎样记述的。

《史记·司马相如传》:“会唐蒙略通夜郎西僰中”。《索隐》:“文颖曰:夜郎、僰中皆南夷也。”《集解》徐广称:僰,“羌之别种也。”西僰就是僰,故《汉书·司马相如传》称“僰中”,去“西”字。大概因僰与西方的羌有亲缘关系,故称“西僰”,也有称“羌僰”的。《汉书·严安传》:“今徇南夷,朝夜郎,降羌僰。”可见“西僰”“羌僰”都是指僰人,在南夷中。僰人在秦时移居在蜀的南部,“故秦纪言僰僮之富”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】。汉有僰道,应劭称“故僰侯国”,曾是僰人的聚居中心。【《汉书·地理志》】后来“汉民多,渐斥徙之”【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】,僰人向南移动。汉犍为郡南部诸县,本都是夜郎地方,是僰人的主要分布区。《说文》“僰,犍为蛮夷”。

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记载:汉降夜郎,斩竹王,“夷濮阻城……求之后嗣。”夜郎有濮人。同书卷三《蜀志》称:“堂琅县故濮人邑,今有濮人冢。”堂琅县属犍为郡南境,为僰人所居,“濮”“僰”音近可通,这里的“濮”即“僰”,并非属南方的“百濮”,而是羌夷的一支。僰(濮)人是组成古夜郎国的主要民族之一,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。

古夜郎境内有僚人。这见之于《后汉书·西南夷传》。汉平南夷,夜郎侯迎降,不久又被杀,“夷僚咸以竹王非血气所生,求为立后。”此事即《华阳国志》所记,但不同的是范晔作“夷僚”,不称“夷濮”。这并非是一字之错,而是各有所指。“夷濮”可能是两个亲缘民族,与古代的“羌”比较接近;“僚”则来自另一个族系,可能与古代的“百越”有关。范晔称“夷僚”,表明古夜郎境内有僚人。《益部耆旧传》记载:蜀建兴中,“牂柯、兴古僚种复反”,张嶷平之【《三国志·张嶷传》,裴注。】。晋太康三年六月,“牂柯僚二千余落内属。”【《晋书·武帝纪》】三国、晋时的牂柯郡仅及汉牂柯郡的北半部,全郡都在古夜郎国的疆域范围之内,是僚人的主要分布地区。故唐《十道志》称:“珍州夜郎郡,古山僚夜郎国也。”【《太平御览》卷一七一】

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:“南中,古夷越之地”。南中泛指今四川南部和云贵地区,古夜郎境内也当有越族。但常璩所称的“越”可能就是指僚人,除僚之外别无其它越族可言。有的认为牂柯故且兰是越族,所举例证是《异物志》的一段话:“牂柯者,系船代也。其山在海中,小而高,以系船杙,俗谓之越王牂柯。”这不足为据。《异物志》作者杨孚是南海人,所记系南海情况,文中明说“其山在海中”。与南夷的牂柯且兰毫不相干。《魏略》:“吴将朱然围樊城,遣兵于砚山斫牂柯。”《寻阳记》:“郡西北有一松树……传云陶桓公牂柯成此树。”《豫章记》:“新淦县西北二十五里曰封溪,今有聂友所伐梓,击着牂柯处。”《十三州志》:“牂柯者,江中名山也。”【《太平御览》卷七七一】《水经·温水注》:“牂柯亦江中两山名也。左思《吴都赋》云吐浪牂柯者也。”很清楚,牂柯或指山、或释树,都与系船有关,称牂柯的地方到处都有,并非是越族所特有。但牂柯故且兰很可能是僚人建立的古国。《元和郡县志》卷三○叙州下引《荆州记》:“舞溪,僚浒之类”;又郎溪县“沅溪水,西南自僚界流入。”舞溪即今沅水上游舞阳河,沅溪水即沅水上游清水江,是牂柯故且兰的中心地区。《荆州记》、《元和郡县志》所记的“僚”就分布在这一带,应是古夜郎国僚人的后裔。牂柯故且兰是僚人的古国不是没有可能的。因此,僚人是组成古夜郎国的又一个主要民族。

《华阳国志》、《后汉书》所称“夷濮”、“夷僚”的“夷”,是否系古夜郎境内的民族?回答应是肯定的。汉晋时期西南夷地区的“夷”有广狭两义。广义的解释是指非汉族居民,这是与汉族相对而言的泛称,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列《西南夷传》,所谓南中“七郡斗绝,晋弱夷强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狭义的“夷”是指特定地区的民族,即《史记·西南夷传》首叙列举的夜郎、滇、邛都,巂、昆明、徙、筰都、冉駹。这些都是“夷”,范晔《后汉书》也是这样认为的。此亦见之于《华阳国志》卷三《蜀志》,“筰,夷也。汶山曰夷,南中曰昆明,汉嘉、越巂曰巂,蜀曰邛,皆夷种也。”汶山即冉駹的地方。常璩所称“夷种”的分布地区与司马迁、范晔记载的完全吻合。夜郎牂柯有“夷种”,这是没有疑问的。西晋末年牂柯“夷乱”,宁州刺史李毅死。永嘉中王逊代李毅为南夷校尉、宁州刺史赴任,“以五茶夷者为乱首,图讨之,未有致罪,会夷发夜郎庄王墓,逊因此遂讨灭之。”【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】庄王就是庄豪【《太平御览》卷七七一】,其墓地在夜郎的说法靠不住,但“夷”为牂柯夜郎叛乱的“首恶”是可信的,“五茶夷”是“夷种”之一。《后汉书·西南夷传》:“邛都夷者……略与牂柯相类,表明牂柯夜郎是“夷种”。《史记》以夜郎、滇、邛都归为一类,“此皆椎结、耕田、有邑聚”,有着共同的民族特征和经济生活。可见夜郎的夷并非泛称,而是夜郎国的“首领”民族,所以常璩、范晔称“夷濮”“夷僚”,以“夷”为首。

由上所述,古夜郎是由“夷”“僰(濮)”“僚”三个主要民族联合组成的;“夷”在这三个民族的联盟中处于“首领”地位,夜郎王即来之于“夷”。现在需要进一步弄清楚“夷”是今天哪个民族的祖先。

本文第一部分曾证明夜郎王与龙氏有着密切的关系。龙氏为牂柯诸大姓之首;龙氏的居地即为夜郎王故地;龙氏即来之于夜郎王族;宋元时南宁州龙氏即是古夜郎王的后裔。因此,我们只要知道了龙氏的族系,夜郎王的“夷”属于哪个民族问题也就迎刃而解。

清乾隆《普安州志》卷二二《风俗》:“宋时以龙姓为大姓,至今犹然。”卷二三《苗属》:“龙姓源甚远,陇姓则其支派……龙姓所属者罗罗、僰人”,“罗罗有沙姓、谢姓、安姓、陇姓、隆姓。罗罗分三种,一曰刚夷,刚夷最贱,世为臣仆;白夷次之,世为把目;黑夷即乌蛮,最贵,世为酋长。”

这里清楚地告诉我们,龙氏出自罗罗,是罗罗最上层的统治者。“刚夷”的名称还可以追溯到晋时。《华阳国志》卷四《南中志》载:王逊平夜郎“夷乱”,“及讨恶獠、刚夷数千落,威震南中。”可见“刚夷”是指夜郎境内处于奴隶地位的“夷人”,因不堪汉夷统治者的剥削压迫,起来反抗,遭到了王逊的镇压。“夷”是罗罗的先民,直至清代,还与“僰人”联合,同为龙氏所统辖。

龙氏属罗罗这在《宋史》《元史》中还可以找到佐证。《宋史》记载:至道年间,龙氏率领西南牂柯“诸蛮”贡方物,“其使十数辈,从者千余人,皆蓬发,面目黧黑,状如猿猱,使者衣虎皮毡裘,以虎尾插首为饰。”【《宋史·蛮夷传》】从《宋史》所描述的龙氏及其各级首领使者的体型服式看,不难相信是罗罗。

罗罗中黑夷即乌蛮最贵,世为酋长。至元二十九年二月;“金竹酋长骚驴贡马、毡各二十有七,从其请减所部贡马,降诏招谕之。赐新附黑蛮衣袄遣回,命进所产朱砂、雄黄之精善者,无则止。”【《元史·世祖纪》】“黑蛮”无疑即黑夷乌蛮,是罗罗贵种,金竹酋长骚驴出自罗罗。金竹地方宋时属南宁州,为龙氏所统辖;在清代还自称夜郎竹王之后;夜郎产雄黄,金竹也以雄黄上贡元廷。这些都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。

总之,我们可以认为古夜郎王来之于“夷”;龙氏是夜郎王的后裔,“夷”是罗罗的前身,即今彝族的先民。

《历史研究》1979年第11期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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