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1年5月7日,《春城晚报》载:“已故前省政协委员、昭通县政协常委张希鲁先生,生前将自己几十年中费尽心血收集的137件古代金石文物、225幅名人字画、163册名贵碑帖以及许多文物拓片,全部捐献给国家。其中有赵藩题跋的孟孝琚碑初拓片,有汉代建初、阳嘉等年号的双鱼铜洗和大小不等的双耳铜釜、汉代铜灯等,汉建初画像石刻,汉蜀郡铁锂、晋代的风神石,还有一些从战国开始到清代为止的钱币。这些金石文物是研究我省历史、文化的贵重珍品,大都为《新纂云南通志》和有关学术著作所著录过。另外,明末清初的爱国诗画僧人担当、钱南园、林则徐、王梦楼等人的绘画、书法真迹也很有价值。
希鲁先生病故后,他的女儿秉承其遗志,又将先生收藏研究的古旧书籍(包括不少重要地方文献)共5140册,捐献给国家。
张希鲁原名连懋,字希鲁,以字行,号西楼,1900年出生于昭通一个清贫、寒苦的知识分子家庭。兄弟姐妹8人,先生行六。中过秀才的父亲当然希望8个子女都能享有充分的受教育的机会,悟圣贤之道,理天下大事。但一个既不懂仕途经济,也不懂世俗经济的穷秀才,躬耕所得,维持一家人的油盐柴米已非常困窘,遑论其他?所以,直到9岁,张希鲁才获得一个正经的读书机会,到一位大名周品三的先生开设的私塾发蒙读书。周先生教的课程对张希鲁来说并不新鲜,早二年,父亲教兄、姐课读,他在旁边都听熟了,很多篇什已能默诵。占了学前教育的先机,听周先生的课就应付裕如,显得比其他同学聪明颖悟,这是很得先生喜欢的,自己也多少有几分得意,至于会因此而招致同学的妒嫉,少年张希鲁没有想过。
周先生的塾馆是一楼一底的格局,楼上作了教室,楼下便是先生和师母的卧室。当时,师母生产未久,婴儿尚在襁褓之中。一天,一个顽皮的同学把座椅重重地砸在楼板上,将楼下熟睡的婴儿惊醒,惊啼不止。周先生勃然大怒,追查是何等顽劣所为?肇事者马上构陷:“张连懋。”没有辩白的机会,愤怒的先生对张希鲁实施了打手心、罚跪的处理。当时在场、知情的同学有五六人,张希鲁多么希望他们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呀。然而没有!在构陷者和受害者之间,知情者保持着冷峻的沉默。——这件事如果到此为止,很难说会对少年张希鲁的成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,庆幸的是事情还远没有完结。
私塾旧例,每年端阳节,家长都要准备一个红包,内封制钱百文,让学生亲自送给先生。先生受礼后,即赏学生折扇一把。投桃报李,和今天的情形有些相似,又不尽相同。张希鲁也不无忐忑地把红包送到了先生面前,先生也赏了一把折扇。同学们得了折扇,背过先生,都要互相比较一番。为何?折扇的质量不一样,而折扇质量的好坏,表达的是先生对学生学习勤奋与否、品德高尚与否的评定。张希鲁也和同学们比较了一番,比较的结果有些意外,他所得的一把是最好的。高高兴兴地回家,把折扇交到父亲手里,硬逼着不擅绘画的父亲为他绘了一幅《端阳龙舟竞渡图》。在一个适当的场合,周先生对人说起折扇一事,感慨良多:此生被诬,吾一时怒甚,不暇察也,而其既不自白,亦不改勤学、端方之常行,何也?纯朴使然。我心愧疚也!周先生不愧为先生,但周先生不会想到,这件事竟成为张希鲁平生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,几十年后,追记成文,仍对周先生“用心亦良苦”感念不忘,把周先生“纯朴使然”的评语当作立身行事的一把标尺。
困厄于家境,张希鲁18岁才有机会考入省立第二中学。翌年,更为不幸的事接踵而至,父亲、母亲、长兄相继病殁,休学是唯一的选择。两年后,在同学的资助下,21岁的张希鲁又复学成了省立二中的学生。1922年,张希鲁以优异成绩考入东陆大学第一班文史专业。从小立志向学,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,夙夜宵旰,苦读不懈,终于赢得了一个继续学业的大好机会,可父母停灵未葬,川资学费无着,天地悠悠,怆然涕下。就在张希鲁准备放弃东陆大学机会的时候,同学邓象华、浦汉英、孙厚甫等征得家长的支持,援手帮助张希鲁营葬了父母,踏上了负芨昆明的旅程。
承受了太多的不幸,幸运终于降临。从走进东陆大学的第一天起,张希鲁就成了光绪经济特科状元、著名学者袁嘉谷的高足,得到了袁嘉谷无微不至的关怀。这是一种已很难见之于当世的古风泱泱的师生关系。无功利之私,无名位之别,都是学人,都在华夏文明博大精深的宝藏中寻觅、开掘,崇德、敬学、修身、明理是教学相长唯一的出发点和归宿点。先生为弟子提供了可能提供的一切,弟子也领受了先生所给予的应该领受的一切。张希鲁家庭寒苦,无力接济他求学费用,袁嘉谷慨然资助,又推荐他兼任昆华图书馆事,半工半读。未久,更设法让张希鲁“移居图书馆,每月津贴薪米。凡应读之书,先生皆一一代购”。生活上关心,学业上则不免“苛刻”。正课之外,责张希鲁校印《经传释词》《古书疑义举例》《卧雪堂诗集》等著作,培补学养,砥砺情志。批阅张希鲁的读书札记,是袁嘉谷对高足厚爱的另一种表达。“嘉谷讲学东陆,爱乡爱才,余无所希。忽忽三学期,当为诸生所共谅。经史之本,词章之美,不辞琐琐,聊作前驱。而嗜范(晔)陈(寿),随笔随问,以张君连懋为最,决其小成,有(王)伯厚、(顾)亭林之风。若曰大成,则吾不敢量也。姑书以待他日吾言之验也。”这是鼓励,寄望殷殷,溢于言表。也有批评、训斥,疾言厉色,不加掩饰。“字句宜随笔加以修饰。既已入门,且望成书,即不许如初学游戏,处处草率。切记!切记!”师教如此,张希鲁哪里还敢草率,益加奋勉,博览精读之余,必三思而后复记,既不心浮气躁,故作惊人语,亦不拘泥陈说,人云亦云。在《论魏武》一文中,张希鲁引证文献,详参细考,提出了自己的看法,呈送先生批阅时,着实让先生兴奋了一阵子,落笔千钧,慰勉有加:“识高力厚,作者之本能也。文笔洁而持论纯,则年来之进功也。金碧之英,钟于后曹。努力!努力!毋虚厚望。”又说:“能于陈(寿)、范(晔)、裴(松之)诸著述细校深思,将来必成考据之才。”先生可以批评学生,学生也可以批评先生。有这样一则轶事:袁嘉谷爱写诗,所以要求他的学生都要写诗,愿写的要写,不愿写的也要写。对此,学生就有所批评了,而且言词还相当激烈,说先生征诗“有过于苛捐杂税之诛求,……若移之居官敛财,民真不堪命也。”先生听到批评,不生气,却也不免赧然,辩解:“吾于世俗,百无一好,除有滇癖外,于诗真好之深、嗜之笃。”——有些无可奈何,看来并不是不想有所改正,只是改也改不掉了。
在袁嘉谷门下七年,先生治学的严谨、深邃、缜密,先生为人的正直、旷达、冲和,对张希鲁一生产生了很大影响。尤其是袁嘉谷的“滇癖”,袁嘉谷对云南一往情深的眷恋,对云南历史文化无以割舍的情结,更是从根本上影响了张希鲁一生的归宿。从东陆大学毕业后,张希鲁本来可以在昆明获得一较为理想的治学环境,但他执意要返乡服务桑梓。袁嘉谷感情十分复杂地说过:“昭郡文化较先,而进化较迟,秀出者众,兄尤望之。”又嘱咐:“以后出游海宇……为日方长,有机可图,发展所学,亦不能以乡井老之。”状元公器识超卓,对弟子的未来或许已经不无悲哀地想到了什么,但人生有些事是定数,是无法移易的,譬如他自己的“滇癖”。
1930年张希鲁回到昭通,任教省立二中和昭通女师。传道、授业、解惑,崇德、敬业、育才;“教学之余,常与学生讲求,有暇则亲往四乡访问”,孜孜矻矻于乡梓文物的搜求,护藏与考鉴。张希鲁既无祖宗遗业可以继承,也无豪富亲友可以依托,执教为业清清白白地走到人生的归宿地,竟然为他的乡梓,为他的祖国留下了数以千计珍贵文物,不罄其一生所得,何以为斯?何以如斯?不仅是搜求、护藏,《汉建初器与虫鱼器跋》《跋建初画刻石》《跋蜀郡器》《跋汉朱提银锡白金》《跋汉阳嘉四年堂狼洗》……宏文卓论,珠玑铺陈,含英咀华,古韵千秋。已故方国瑜教授生前为张希鲁遗著《西楼文选》所作序言中说:“昭通张希鲁先生是石屏袁树五老前辈高足,瑜与相识已四十余年也。他博识多才,议论精审。尤其对云南文物的搜集研究,多有创见。瑜为《新纂云南通志》编纂《金石考》,得希鲁先生提供资料,多已收入,为世人所称道。”又说:“滇古金石以昭通为最丰,而昭通金石以我兄收藏考订为多。”张希鲁先生的挚友浦汉英教授为先生编选遗著后题诗:“吞声死别谱言行,满案遗书无限情。一生出处从哀秀,不倦学习树典型。朱提吉金逃炉运,山乡历史获真凭。遗作刊印希及时,欣有荷花伴坟茔。”
在其坎坷跌宕的一生中,“纯朴使然”的张希鲁也有书生一怒拍案而起的时候。1927年,昆明学生举行反将、反独裁示威游行遭镇压,成德中学盐津籍学生梁元斌被枪杀。张希鲁义愤填膺,奋笔疾书《追悼梁元斌烈士歌》:“五华山前军号吹,九龙池畔群鸦啼。盐津县有梁元斌,真是云南一男儿。他入成中才三年,屡愤民困国家厄。不怕强寇不怕敌,当众宣传岂怕死?果然逆贼从中起,手枪弹出魂已飞,滇中流血真惨案,首名烈士非君谁?青年青年快努力,高挂祖国革命旗。”1929年5月21日,张希鲁的挚友邓象华因公开揭露、抨击云南当局追随蒋介石推行独裁统治,被反动派枪杀。张希鲁亲自为邓收殓、拍遗照、安葬、立碑、题联:“饿到底,冻到底、事不成功不吃饭;有主义,有条理,不要卑鄙去求人。”昆明“七·一一”火药爆炸案发生后,反动当局为逃避罪责,掩盖真象,诬蔑“共产党捣乱”,并乘机镇压共产党人。张希鲁不避斧钺,作现场采访,撰写《记昆明移运火药之灾》散发,揭露真象,痛斥反动当局,“人灾更比天灾甚,天道赏罚竟何公?”发出了“当道岂能尽杀戮”的愤怒吼声。
和恩师袁嘉谷一样,张希鲁也是“于诗真好之深,嗜之笃。”但在张希鲁的诗作中,没有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,他关注现实,关注现实社会中苍生百姓的苦难人生。20世纪20年代末,是云南近现代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,军阀混战,兵匪一家,物价飞涨,民不聊生。这一时期,张希鲁创作了《买米行》《记翠湖路上所见》《挑夫行》《卖果妇》《凉山叟》《从军行》等诗作,毫不留情地鞭笞一切反动的、黑暗的、置苍生百姓于水深火热中的邪恶势力,不计死生,为民鼓呼。在《买米行》中,他写道:“七十老翁出买米,今晨市价非昔比。昨日一合卖八角,今持八角走遍市。……垂囊裹钱空归来,两眼泪流对妻子。妻子心知是死刻,先用鸦片饮腹里。老翁寻刀向颈吻,挣扎地上血满指。邻人闻声奔施救,两老已横为鬼矣。”《凉山叟》锋芒所向,是旧时代的又一邪恶势力——土匪。“凉山叟,住凉山,率子五人努力田。年年豆麦皆满垄,今年匪多不敢种。……破晓匪来施奸计,诸子救父渠魁死。贼怒强项子俱牵,欲赎一子银一千。众贼归痛贼主丧,惨杀一子祭贼将。”《从军行》则更是刺向军阀反动当局的投枪匕首。诗中写道:“朝入庙,暮入庙,愿求菩萨保儿好。儿去贵阳已三月,军事收束应归早。菩萨有灵儿果归,母在庙里尚未回。入室见妻子,叮咛慎勿悲。今晚虽到家,明朝战事危。母闻儿归喜不寐,待晓谋人劝儿退。门外忽来剥啄声,高声棺到快开门。隔门问何官?汝子战死碧鸡关。母前哭绝倒,老泪流干那堪道!”一子贵阳脱身归来,菩萨有灵;一子却又在碧鸡关送命,军阀混战无情。泣而喜,喜而悲,悲不自胜。苍天有眼,百姓何辜!
张希鲁存世的大量诗作,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独裁张目,民主饮恨,魍魉当道的黑暗现实,是锐利的批判的武器;而作者敢于“捋龙鳞”,为正义、为苍生百姓鼓呼的气节,更是后世学人应倍加珍惜的精神财富。
回眸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个时代,正直的、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,似乎总不能逃脱某种宿命的悲剧性的人生况味,张希鲁亦然。教书育人、文物考古,人生当有为而作,有为而行。岁月蹉跎,张希鲁直到40多岁才与梁绍美结为伉俪。婚后,先有了两个女儿,52岁又有了爱子张泉初。老年得子,该是何等欣慰的事。然而,父子相依相守的机会并不多,张希鲁必须经常地外出学习,上山下乡锻炼,自觉或不太自觉地进行着长期的思想改造。1957年3月16日,张希鲁正在昭通市郊的宁边乡锻炼,忽然得到消息:泉初病危!踉踉跄跄地跑了几十里赶回,悲剧已经无可挽回地定格。“吾有泉初时,适在土改年,购得古泉汇,因名儿曰泉。儿生方七日,儿父走昆明……思想改造回,儿将三月满;见儿颇健壮,不惜抱儿晚。朝朝抱上街,时时向儿吻。……访问山区时,农民送父回,儿争持衣赠,儿又何轻财;儿心何其仁,料无意外灾。……谁谓天不仁,遽夺吾爱子!儿病来的急,儿父步迟迟;所愧为儿父,速儿命不知。儿方掩埋时,邻里为我悲;师友亦来送,我悲魂已驰。……空悲又何益,爰作泉初行。”长歌当哭,但能抚平心灵的创伤吗?越两年,泉初忌日,张希鲁又想起了与泉初有关的一桩旧事,又写了一首五古(并序)“泉初男孩于旧筐中发现聂耳原名聂守信字子义章,特以记之。泉初翻旧筐,发见聂耳章。聂耳逝世十年,泉初亦随亡。儿亡父何痛,与章千古长。”
创痛巨深。诗中表达的是难以言喻的悲怆,是难以吐露的椎心泣血的忆念与怀想,是内省的世俗无法排遣的永恒的孤独。
更为不幸的是不幸还在继续。
1966年夏季,狂飙骤起,张希鲁和夫人梁绍美都无可逃避地成为“革命”的对象。精神摧残,人身凌辱,张希鲁咬紧牙关挺过来了,娴淑温惠的妻子却在一个不该离去却又不得不离去的时候,离开了她的先生,她的女儿,离开了她眷恋不已却又让她不堪其痛苦的人世。
这一次,张希鲁先生没有留下诗作……
1979年1月18日,张希鲁先生在病床上致信中共昭通地委宣传部领导,愿将自己一生收集、保存的文献捐献给国家,希望能责成专人管理,以免有失,好让后来学人对研究地方历史作出应有的贡献。
1979年1月25日中午,著名的文物收藏家、考古学家张希鲁先生病逝,享年79岁。
1985年12月,由先生的挚友浦汉英教授编选的《西楼文选》由昭通行署文化局印行。这是先生存世的唯一一部文集。
先生走了。留下了一部翰墨气韵十足却又人生百味俱全的《西楼文选》,留下了一生所拥有的全部和万千学子割舍不掉的绵绵无尽的思念。
先生走了。身如清风,心如朗月,排遣了“依依恋明世”的惆怅,也消融了“怆怆难久怀”的孤独,陶然安卧于故乡悠远的蓝天下。
先生何曾离去!
——《新编昭通风物志》,云南人民出版,1999年。
暂无评论内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