△ 2022年新建落成的昭通书院
书院是中国古代由私人创办或官府设立的讲学肄业的场所。书院的发明专利权,毫无疑问应归属于历史上那位痴迷于霓裳羽衣舞的风流皇帝李隆基。唐玄宗开元六年(718年),李隆基设丽飞书院,后改集贤殿书院,开书院讲学之先河。唐以降,宋、元、明三朝,书院大兴。最著名的有白鹿、石鼓、应天、岳麓书院,号称“天下四大书院”。书院以研习儒家经典、学术交流传承为主,也作些议论时政的文章。当时的书院所在,皆山林胜景之地。主持书院者,称山长,必是学富五车、满腹经统的大儒,学术规格很高,应该相当于时下的研究生院、博士后之类。清代的书院,情形便有些不同,大多成了童生预备科举、生员追求仕进的补习场所,与时下各种名目的补习班依稀相类。以学术交流、文化传承为中心的书院,在仕途经济的磨砺中,静悄悄地转变到了以举业为中心的轨道上。昭通在清中叶以前没有书院,这或许是昭通学术传承中至今难以弥补的缺憾。
清朝立国,为巩固统治,采取了“满汉官民,俱为一家”的政策,开科取士,为汉族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大开仕进之门、大张利禄之网。这一招果然有效,大多数汉族的士大夫都扑进了清朝统治集团的怀抱。“圣朝特旨试贤良,一队夷齐下首阳。家里安排新雀顶,腹中打点旧文章。当年深知惭周粟,今日翻思吃国粮。非是一朝忽改节,西山薇蕨已精光。”——对于某些声称读圣贤之书、明圣贤之道的孔孟信徒而言,他们信誓旦旦标榜的风骨、气节之类是信不得也靠不住的。不过,也总有一些拒绝朝廷征辟、誓死不仕新主的孤臣孽子,著名学者黄宗羲、顾炎武、王夫之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,而且他们的思想倾向、社会影响和活动能量,也不能不使清朝统治者感到忌惮。黄宗羲的《明夷待访录》以“明夷”冠题,隐喻明朝虽亡,其政尚在,其史长存,其兴可待。顾炎武在《月知录》里反对君主专制,明确指出:“人君之于天下,不能以独治也。”“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者有责焉耳矣。”王夫之在清军进入湖广时曾起兵反抗,兵败后,隐居于湖西石船山著作,存世著作达一万多种、四百余卷。“六经责我开生面,七尺从天乞活埋。”表明他对“以一人疑天下”,“以一人私天下”的君主专制的深恶痛绝和穷经究理、献身学术传承、信守精神家园的至诚情怀。一方面是一大批“今日翻思吃国粮”者仕进的欲望和满族统治者收买团结汉族士大夫的政治需要;另一方面是以黄宗羲、顾炎武、王夫之为代表的一类人,对满族统治者所采取的坚定不移的对抗态度,登基后的顺治皇帝听从了多尔衮等人的建议,在开启可以由朝廷绝对控制的科举取士的大门的同时,断然取缔了朝廷无法控制、有可能“谤议朝政” “惑乱人心”的书院。清世祖顺治九年(1652年)发出上谕:“不准别创书院。”自此以后,历顺治、康熙直至雍正四年,对一些地方提出的开办书院的请示,朝廷一概批示:“应不准行。”又过了几年,随着统治基础的进一步巩固,雍正也认为书院择师授徒、专务举业,“是兴贤育才之一道也”,对书院开禁,并由官府赐拨经费。书院是恢复了,但书院传承学术、评议时政的传统却淡化了,举业应试成了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教学目的。
昭通最早的书院是雍正九年(1731年)由昭通镇总兵徐成贞开办的昭阳书院。院址在城郊八仙营。——这也是雍正对书院开禁后第一批开办的书院。当其时,云贵总督鄂尔泰镇压了禄万福叛乱,巩固了改土归流的成果,营建了新的府城并由雍正赐名“昭通”,是昭通历史上一个重大的转折。故徐成贞在昭阳书院碑记中特别强调了开办书院、经略治乱的政治意义。他说:“贞等仰承我公(指鄂尔泰)化在成俗之心,兴贤育才之意,爰建书院,择子弟之野处而颖秀者,敦致宿儒以训诲之。使之我公改土归流之意,盖去其追髻,易以衣冠;去其巢窟,易以室庐;去其戈矛,易以揖让;去其剿掠,易以讴吟;诚千万世型仁讲让之勋,非仅一时除残禁暴之绩也。乌蒙称旧号,公奏请题名昭通。今书院告之,即援之曰昭通书院。”乾隆四十九年(1784年),昭阳书院迁至城内黉宫左近,更名“凤池”,故迹即今昭通实验中学内。
开办昭阳书院的徐成贞,字禹峰,汉阳人。雍正八年以梧州协副将的身份,从鄂尔泰平息禄万福叛乱。“……先至鲁甸,攻扑巢穴,斩擒甚众。进至太乙山,抚剿兼施,贼众相率投降,未浃旬克府城。”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。昭通新府成立,在考虑昭通镇总兵的人选时,雍正最初属意原任云南巡抚韩良辅之子、镇雄营参将韩勋。鄂尔泰先肯定韩勋“强压攻取皆可以优为”,又指出其“条理精详尚有所不足”,否定了。用谁呢?鄂尔泰推荐了徐成贞,认为这样才“人地相宜”“用当其可”。他说:“……为政在人,人存政举……独是政有缓急难易,人有强弱短长,用违其才,虽能者亦难以自效,虽贤者亦或致误公。用当其可,即中人亦可以有为,即小人亦每能济事。因材因地因事因时,必官无弃人,斯政无废事。”雍正支持了鄂尔泰,批准了徐成贞的任命。后来的事实证明鄂尔泰确有知人善任之明。徐成贞到任后,很办了几桩露脸的事:招抚战乱流亡者和参与叛乱的胁从者,“共得数万户,给予田地、耕牛、谷种,俾得各安其业”;参与规划、营建昭通府新城、衙署;“竣省耕塘为劝农之场”,建三楚会馆,开辟镇台衙门前(今辕门口)商市;倡办昭阳书院,监修黉宫等等。《昭通志稿》评价他说:“昭通初以蛮夷渊薮一变而为文物之邦者,悉皆公力。其功德固宜馨香祀之也哉。”评价是否恰如其分,见仁见智。但徐成贞以一总兵官而办书院、修黉宫,把兴办教育提到“千万世型仁讲让之勋”的高度对待,器局识见确实高人一筹,其温儒隽雅的风范确实值得大书一笔。
继昭阳书院之后,昭通府及各厅、州、县相继又开办了昭通育英书院,盐津郁文书院,大关景文书院、关阳书院,彝良奎垣书院,绥江凤池书院,镇雄墨池书院,鲁甸文屏书院,永善五莲书院,巧家(时隶东川府)月潭书院、正蒙书院。
昭通的书院皆为一院一师,既是教授又是行政负责人,称山长。山长多由公众举荐并经地方政府认可后聘用,被聘用者可以是本籍学者也可以是外籍人士,以学行兼优,有一定社会声望为选聘标准。有清一代昭通著名学者魏定一、吕清、辛联玮、李勤培、肖维祺、谢崇基,都曾在昭通、东川、开化、威宁等地书院任过讲席。书院的教学内容无统一规定,由各书院山长安排。盐津郁文书院的课程安排是早课背诵熟书,午课背诵生书,对年长者讲授《四书》《五经》、制艺文(即八股文)、唐诗、试帖诗(科举考试采用的一种诗体,诗前均冠以“赋得”二字,又称“赋得体”)等;年幼者课读《四书》《幼学》《声律启蒙》等。绥江凤池书院的课程安排则是每月初一、十一、二十一讲经史诗文,课期每三、八日试题制艺一篇、试帖诗一首。有的书院学生分内社、外社,内社是寄宿生,每月发给膏火(伙食补帖),月课时还可按等次领到笔资;外社生是走读生,无膏火,但同样可以领到笔资。有清一朝,昭通中进士16人(其中武进士3人)、举人224人(其中武举91人),大部分都有曾在书院就读的背景。梧桐秋雨,落霞残照;沧海洪波,潮涨潮落。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废科举,兴新学,由风流皇帝李隆基首创的书院,也完结了它的历史进程,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。在昭通,它存在了一百七十余年。
风雨沧桑,有清一代昭通先后创办的11所书院,遗址虽在,旧貌难寻,保存较为完好的唯巧家月潭书院。清道光三十年(1850年)由巧家厅同知董钰创建。书院主体建筑为穿架木结构四合院,座北向南,大门正对城郊长岭岗上魁星阁。门外右侧,濒临莲花池,“形如半月,盛植莲。水暖三春,鸥鸟浴集;花舒六月,红绿纷翻……清风徐来,芬芳馥郁之气,随水波而袭人。”右侧依傍大龙潭,“地居玉屏山麓,茂林修竹,树荫密布,泉声琮琮然,潭中游鱼,出没荇藻间。”很美的。月潭书院大门楹联,联语曰:“右有莲池,宋艳班香同秀丽;左临泉水,韩潮苏海助波澜。”据旧志,作者是清代著名学者、书画家钱南园,书刻者是月潭书院第一任山长罗润生。这楹联的来历有可质疑处:一则月潭书院创建时,钱南园已逝世80余年;再则,钱南园是名震一时的书画大家,何以其所作楹联竟由他人代为书刻?显然不能排除月潭书院首任山长有借重钱南园名声以自重的嫌疑,或者是旧志记述有误。新中国成立后,月潭书院周边的莲花池、大龙潭已改建成球场、公园,但书院主体建筑四合院保存基本完好。循石梯登门,正面为一进三间歇山顶式瓦房,左右两侧同样也是一进三间歇山顶瓦房。院中一棵古榕,走过百年岁月,依然虬根盘绕,枝叶茂盛,绿荫婆娑,生机盎然。
朱提“其民好学,滨犍为,号称多士,为宁州冠冕。”昭通的文化传统渊源于悠久的开发历史,渊源于这片钟灵毓秀、蕴含深沉的土地,渊源于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、耕耘劳作的百姓和他们在劳动创造中获得的颖悟。虽然如此,自唐天宝以降的近千年间,因为封建集权的中央朝廷行“羁縻之策”、土司治理的藩篱,僻处边隅的昭通既与中原文化疏离,又未能充分接受后进繁荣的南诏、大理文化的浸淫,儒学式微,与科举取士和书院讲学均揆违千里、揆违千年,这是昭通文化传统和学术传承中无法弥补的缺憾。清初,昭通恢复科举;继之,书院兴起。虽然此书院非彼书院,它和唐宋元明时代的书院已不可同日而语,但它对昭通儒学的复兴,学术和文化传统的承续,仍发挥了它可能发挥的积极作用。文明是割不断的,与历史、与岁月长在。
(原载《昭通日报》文化周刊)
邹长铭,生于昭通市昭阳区,客居昭通市巧家县50年。已出版文学、社科著作7种,其创作研究成果先后获昆明新时期十年(1981—1990年)文学奖、云南省文学奖、《滇池》文学奖、昭通市文学奖,云南省科技成果奖、社科著作奖。2006年,首批获“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专家”荣誉称号。
没有回复内容